行路难
2025年6月7日 - 臧志强
它死得很安静。那根连接起Z与世界的线,在印度洋上的万米高空,耗尽了最后一丝电流。舷窗外,夜黑得正紧。
Refuse
灯光骤然亮起,划破黑暗。银幕上的演职员表刚开始滚动,小胡正问Kimi《哪吒2》有没有彩蛋,Z拿出手机,一看全是剑霸的未接来电。他连忙赶去蛇口赴约,鸡煲下肚,一曲《突然的自我》,生活似乎还算幸福。那一天,是Z自以为离签证获批最近的一天。三天前,领事馆曾致电要回他的护照。然而两天后,签证状态却再次跳回“Refused”,直到他拿回护照也没有更新过。
签证官当场拒绝他的时候,并没有使用“Refuse”这个词,就像Z后来二签填写拒签原因时,也没有用这个词一样。那天中午,签证官只是平静地重复了两遍:“对不起,我今天不能批准你的签证申请。”话里却听不出一丝歉意。离开窗口,Z坐在等候区整理文件,却怎么也找不到就拿在手里的护照。Z慌了。局势远比预想更糟,如意算盘落空,计划彻底乱套,临行前的万全准备顷刻作废。他可能回不去了。这天,是他回国的第二天。
Z像断线的木偶,拖着沉重的身躯,强迫自己继续当游客。他沿着英皇道,从北角走到铜锣湾,又原路返回。终于,他在东岸公园坐下了。十一月底的南国依旧温暖,虽是霪雨霏霏、连月不开,却并无阴风怒号、浊浪排空。海面空无一物,寂静得连风声都没有。忽然,漂来一叶之扁舟,船上有两人,船尾的人正撑着长篙,船头的人静静坐着。小船背后就是密集的高楼,耸入云霄。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,一种强烈的反差感袭来。Z就好像这艘小船上的人,他或许能决定这船往哪儿划,但却改变不了这港被一点一点填满。
Z在十一月下旬动身,几乎没人支持他的决定。周四的会议上,同事们轮流劝他:“现在走只会对你不利,等一月绩效评完,赶上春节,回去不是正好?”晚上做复健时,朋友也发来消息,说权衡再三,还是不愿冒险。Z不为所动。他认定这是最后的窗口,一旦换届变天,恐怕就更回不来了。他一心只想离开,越快越好,一切安排都很仓促。律所转寄来的I-797,直到临行前一周才到。
711
“羡慕你啊,可以边旅行边上班,这就是数字游民吧?”Z不做声,只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。
清晨五点,Z拉开窗帘,外面蒙蒙透着点光,炮仗街还在昏睡之中,街道上空无一人,楼下711的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。他从冰箱里拿出三明治,包装袋上凝着水珠,摸起来冰冰凉凉。他一边咀嚼冰冷的面包,一边对着屏幕上新鲜的报错,眉头逐渐皱起。工作持续到中午十二点,有时更晚点,那时阳光正好,街上全是人,Z却像刚刚从地下爬出来一样,脸色发青。午饭后睡意昏沉,他一头栽倒,再睁眼时窗外已亮起霓虹。
下午四点,Z从午觉中醒来,又给领事馆客服打了电话,“您的护照已于昨日寄出……”后面的话还没听清,Z的肚子就翻江倒海起来,他踉踉跄跄地冲进狭小到跤也摔不开的洗手间,跪在冰冷的瓷砖上,手死死抠住马桶边缘,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南瓜汤发酵后的怪味。马桶冲水声轰鸣,卷走了难闻的气味,也卷走了他最后一点力气。冷汗浸透后背,眼前发黑,他倒在床上。
晚上九点半,又是一个周一,Z穿过西九龙的四道闸机,搭上东涌线,来到大角咀。新的酒店,新的床,只是一样的逼仄。他哆嗦起来,鼻子也像被塞住了,下楼问前台大叔,暖气、被子、电暖器,一概没有。熬过了第二天的裁员通知,Z烧得厉害起来。元宵节那天,下着小雨,听说最近有流感,他有点不放心,去诊所瞧了瞧,大夫给开了足足八种药,退烧、消炎、止咳、通鼻、化痰,一应俱全。
凌晨一点半,中正区的老民房,大雨敲打着铁皮屋檐,发出一阵暴怒。除湿机响起警报,水箱又满了。Z蜷缩在一个干燥的角落,加快了敲打键盘的速度。终于肚子也发出抗议的咕咕声,他瞥了一眼时间,抓起伞冲出门去。711的自动门砰地滑开,发出叮的一声,店员放下拖把,POS机发出滴的一声。Z拆开包装,熟悉的鸡蛋沙拉味,一样的冰凉,他喝了口水,咽了下去。键盘的噼啪声,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。
你是……
那日,保安问他去哪栋,Z愣住了,离开这些年,父母已搬了两次家,他还是凭着导航软件的历史记录才找到小区门口。他掏出手机,试图从淘宝的收货地址里翻出家里的门牌号。一边的保安凑过来,好心问了一句:“你是来送快递的?”
“你是中国人吗?”Z点点头。杭州东站的蒸小皖收银台前,服务员对着打印出的信用卡单据反复核对,打给同事电话里“老外”的称呼清晰可闻。Z对着玻璃窗的模糊倒影端详:长发披肩,满脸胡茬,棒球帽压得很低,身后是巨大的背包与拉杆箱。五年的浸润,已在他身上烙下异乡人的印痕。焦糖山顶,一位巴塞警察问道:“你是泰国人吗?”Z不解,警察一边笑一边说道:“因为你的头发。”
在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,Z置身于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氛中。熟悉的是内容,陌生的是视角。一个介绍春节习俗的小短片里,小姑娘睁大眼睛问:“为什么拜年要磕头?还要送两个橘子?”奶奶笑着说:“这是传统呀。”那一刻,Z意识到,这不是为了传承,而是为了保存,因为它已逐渐远去。街头随处可见生肖运势和春节宣传,刻意得像摆拍。或许有一天,在中国也会有类似的展览,可Z并不是为文化焦虑而焦虑,而是在这样的展示中,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
同样的感觉也出现在台史博的纪念品商店。Z翻着一摞地图,那是不同年代、不同政权、不同语言标注的台湾。他脑中反复回响着展览中的一句话,用来讽刺戒严时期民国政府的过时公民教育:“地理教的是历史,历史教的是神话。”Z的身份就像地图上的文字一样,时而清晰,时而变形。
护照
在不断穿梭边界的旅途中,Z时常觉得,自己是谁一点也不重要,因为他不过是一本护照的挂名人。这个小本子上印着他的照片、他的签名和他的出生日期。它走到哪,Z就跟着去哪;它被承认,Z就被承认;它被拒绝,Z就被拒绝。酒店前台、值机柜台、安检通道,总有穿着制服的陌生人索要他的护照,或是仔细留一份记录,或是草草走一个形式。
列车在西法边境的小城佩皮尼昂缓缓停下,一队法国警察上了车,不来查票,只查证件。Z的护照被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一会。警察先是翻到照片页,抬头瞥了他一眼,随后又停在那页申根签上,盯着看。Z的心跳不由得加速,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容貌是否和护照上的照片相仿,签证是否还有效,又是否可以跨国。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腰间的手枪上,气息凝滞,不敢出声。最终,警察合上护照,淡淡说了句“Thank you”,便走向车厢深处。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等来一句谢谢,就在过道的另一边,两名警察带着一个年轻人下了车,动作不算粗暴,却容不得一点商量。列车关上门,重新启动。Z的前排座位上,一对夫妇望着窗外远去的男子,低声议论。“或许他只是忘带了护照呢?”
护照可以通过,人,却不一定。每一次用护照刷开闸机,都是对Z存在合法性的再次确认。这一回,他被卡在樟宜机场入境处的两道闸门之间,进退不得。面前的屏幕闪着红叉,上面弹出一行字:请联系工作人员。远处的一位安保人员缓缓走来,还未走近,就跟Z比划手势,叫他摘下眼镜。Z照做,门马上滑开。
西九龙内地那侧的出入境闸机要灵敏得多,过关时Z从来不摘下眼镜。由于摄像头安装得比较低,总是他半张脸还没进取景框,门就开了。他一度怀疑闸机里是否真的有识别系统存在,还是所有人都可以通过。香港一侧的闸机则常常不好使,Z只能加入人工通道的队伍,和五彩斑斓的世界居民们站在一起,等待一句“谢谢”。
地址
世界公民的泡泡炸了,但Z没有料到,世界公民做不成,连做个居民也费劲,到头来倒像个难民。每次填地址的时候,Z都像在做选择题,他有好几个选项,可惜没有一个是对的。
三月,Z人在台北,刚开始停薪留职没几天,打算顺便去日本玩几天,于是向日本驻洛杉矶领馆提交了电子签证申请。一周后收到回信,拒绝受理,理由是他没有提供返回居住地的有效签证。Z苦笑,要是有这张签证他倒不会申请了。他转而联系国内旅行社,希望通过日本驻中国的领馆办理,问了四五家,答案都是一句话,在哪工作上哪办去。Z不明白,一个地址而已。
在西班牙住酒店的时候,地址显得尤为重要。每到一家酒店,前台都要求登记一下,Z便随手写下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地址,有时是湾区那间退不了租的房子,有时是他记不清单元楼的父母家,有时又是远方朋友家的门牌号。
搭捷运回松江南京的路上,Z刚巧看到南京红山动物园推了一篇文章,讲的是“黑鸢5号”的迁徙路线。它从南京出发,一路向北,跨过渤海、穿过朝鲜半岛、在中俄边境来回穿梭。Z看着轨迹图,满面忧伤。黑鸢5号的地图里,没有国家,更没有边境线,它可以自由地穿行,它不需要地址,不需要签证,也不需要护照。
参商
大志从不准时,回老家第二天,Z在商之都顶层的电影院门口等了快半小时。进场的时候二位男主已经见面呛上了,他才拿着两杯卡旺卡跑过来,说理发排队排了好久。月底聚会,十年未见的BD还是老样子,满嘴跑火车不着调。Z问起他工作怎么样,他眉毛一弯:“你是不是间谍来调查我的?”说起以前的事,一桌人笑得东倒西歪。七点半,BD匆匆离席,望着那消失的背影,Z的青春好像也一起散了。
吃完饭从北京路溜达回酒店,天河城“向群饭店”四个字溜进Z的眼里。他停下脚步。五年前的夏天,他在荔湾区那家“向群饭店”坐下,隔桌有位大叔独自用餐,热情地招呼他坐过去拼桌。大叔每年都从温哥华回广州探望父亲,一边给Z夹菜,一边感慨:“我今天吃了很多家肠粉、牛河,都没找到原来的味道。”大叔拣了块葱油鸡,塞进嘴里,然后叹了口气,“鸡的味道也不对了,还是二十年前的好吃。”
新街口的味道倒还扎实,朋友圈里,Z晒着一碗卤煮:“美国的高仿实在差点意思,还得是有猪肺才成。”他周一抵京,本来没打算待一周,可问了几个老同学,都说周末才有空。冬至那天,Z跑回北邮,跟红警群友重温新食堂一楼。晚上又赶到楼上楼,和几个老同学见了面。大家都有各自的烦心事,有人正在抉择教职去哪儿,有人加班累到身体要垮掉,也有人为筹划婚礼而焦头烂额。只有说到母校通了地铁时,大家才都笑起来,拍手叫好!
蓟门桥站是一周前才启用的,那天晚上Z刚到芜湖,PC已经在酒店大堂等着了。久别重逢,PC讲起自己出国开会的见闻,也说起现在高校里评职称有多难、导师又有多累,一句句里带着疲惫,但说起那两年一起跑步、自习、打游戏,眼睛却还亮着。往后还能见几次?谁也说不好。
“人,是最重要的。”在莫扎特出生的老房子里,Z再一遍这样告诉自己。他终于下定决心,买好了去里斯本的往返机票。六百多,他没舍得花现金,于是兑光了所有的Chase积分,又补了四十几。
“总共是六千七百块。”走出联经书房,Ana数出厚厚一沓现钞,交给他。这已经是Z第四次尝试来台北了,终于成行。上一次时间约好了,连机票都买了,可是出发前三天领事馆突然让交护照,只得又作罢。Z吃惊:“这么多?”Ana说:“其实也不多,你除以五是人民币,除以二十才是美元呢。应该刚好够你花了。”Z笑了:“那我争取临走前把它花完,一分钱都不带走。”
他最终还是没花完这么多钱。回到香港时,Z的钱包里还夹着三百元新台币。第二天晚上,在南昌站的电梯上,小胡问:“你什么时候发香港的朋友圈?”小陆在一旁插话:“那估计会超过字数限制。”在香港的三个月就像一场意外,闯进了Z的生活,从开始的“去香港”到后来的“回香港”,一周又一周,像是一张不断展开的画卷,而今晚,卷轴终于滚到了头。
天字码头的亚朵酒店,前台姑娘胸前的徽章上,赫然刻着“参商”,Z问:“这个‘参商’是……”未等他再解释,姑娘便点点头:“对,我的花名。”
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”
假期
收到律所邮件的时候,Z正在萨尔茨堡开往慕尼黑的火车上。天色已转晴,火车正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。他所乘的列车属于德铁,延误乃家常便饭,留给他转机的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,他估算了一下,勉强来得及。正准备锁屏时,一封邮件跳了出来,开头的“Congratulations”格外扎眼。Z没有点开,仍旧按下电源键,屏幕陷入黑暗。过了一会,像终于鼓足了勇气一样,他打开携程,在目的地输入“温哥华”。假期,结束了。
那张从凡尔赛寄往香港的明信片,终究没有抵达,就像三百多年前路易十四给康熙的那封信一样。百叶窗外,斯坦利公园的天还没有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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